60、疯和尚梦中显圣
话说刘夫人无法找到丈夫的坟头,十分悲伤又十分无奈。这天晚上,刘夫人住宿在另一处地窝子里。同住的有从天水远途来看望父亲的姐弟俩,姐姐大约十五六岁,弟弟十三四岁。他们的父亲是个秃子,被当作和尚流放到牢城营,已悲惨地死去。还有一位年轻女人,她是来看望丈夫的,丈夫也已死去。他的丈夫也是被人陷害,作为和尚流放到牢城营的。她们这些孤儿寡妇们相互简单地询问了各自的情况,都悲哭不已,谁也不劝谁。各自的悲苦都倾泻不尽,谁又能劝得了谁呢?地窝子里一片哭声。
姐弟俩抱头痛哭,更撕扯着刘夫人的心。她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孤儿,失去了爸爸,他们年龄尚小,不懂得未来将会有着怎样巨大的不幸,更不懂得来安慰妈妈。人生如此充满了难以尽述的悲苦与辛酸,身单影只,今后又如何艰难地跋涉,把孩子抚养大?
那位年轻女人,她不多话,不说抱怨不满的话,只是低声饮泣,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长嚎,像是闭住了气挣扎不已……。刘夫人无法说出自己悲哭的情状。一个多月前,当她听说牢城营因饥饿开始死人的时候,她已恐惧地想到了会出现如今的结局,在内心深处,她已多次痛悼了她的亲人,悲哭了多次。知道自己的亲人面临死亡而无能为力,眼睁睁地望着远方的他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营救无方,这种从感情到心灵深处的巨大磨难,使她六神无主,痴痴呆呆,呆钝得像个小老太婆。她的心灵多日来被碾压、被挤碎所经历了的痛苦,他们3人都未尝经验过。
当她雪夜奔向牢城营的时候,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。她总觉得亲人在等待着她,他的亲人们也在等着这一天,这一天终于来临。而当一切的梦幻又全都迅即破灭了时,她仍无法承受她早已悲哭过的现实,她颤栗悲伤的心经历着巨大的震荡,使她痛不欲生……
“我将怎样活下去?我怎么能孤单单地活下去?我没法活下去啊!”这个固定不变的思维在痛哭声中反复从心头出现。然而,迎面扑来,经过反复咀嚼,反复思索的痛苦,严酷又冷峻,她得默默地全部吞下。为了孩子,她还得活着,活着去迎接新的苦难,去迎接无法逆料的明天的各种风暴。而今,她只能勇敢地肩起所有的苦难。她知道,在他身后留给她的无涯际的苦难,就是泪水流成河也冲刷不掉一丝一毫!但,泪水在尽情地流,长哭当歌,在倾泻着心中无法言说的悲苦愤恨。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啊!为什么把一个个和尚都逼到了阴曹地府才算罢休呢?这是为什么,为什么?
地窝子里的哭声一定传得很远,附近地窝子里的幸存者们无疑都听到了,但没有一个人进来问一声,他们都只关注着自己的生存。孤儿寡妇们的哭声,向来都不许他们过问,他们不必关心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此等情事。牢头们当然更无一人进来,他们只办例行公事,习惯地办完了例行公事,已经心安理得地休息去了。此时此刻,从地窝子里传出的哭声,又何止她们这一处!啊,无人理睬的孤儿寡妇们的哭声,地狱里的哭声!
这个地窝子里睡觉的长土台上,依然堆放着不少死难者的被窝,依然没有一根麦草。她们都哭得乏力了时,便胡乱地拉开那些被窝,胡乱地又铺又盖,在梦中去寻觅自己的亲人,继续那没完没了的痛苦与悲伤去了……
刘夫人意识到:此刻,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事情了。她该做的,只能是尽快离开这个地狱,她应该快快回家。她要咬紧牙关把儿子抚养**,然后把丈夫的冤死告诉给**的儿子……
刘夫人回到金塔县,将牢城营寻夫的前前后后告诉了母亲。娘俩抱头痛哭。
金塔县是不能待下去了,刘夫人把母亲送回原籍,就带着儿子来到了刘宝印的原籍平凉县。拜见了公爹婆母,会见了刘宝印的哥哥弟弟,把刘宝含冤被害去世的前后经过叙述一遍,全家人又都大哭一场。
家里举行祭奠仪式,遥祭冤魂。堂屋设了灵堂,供奉了刘宝印的神主排位。供桌上摆设祭品,点燃蜡烛,焚上高香。刘夫人和儿子身穿重孝,跪拜在神位前。刘夫人倒了一杯汾酒——刘宝印当年爱喝汾酒——燃了纸钱,开始了祭奠。
刘夫人嚎啕大哭,哭罢念了挽联:
“少小逢战乱,坎坷辛酸,健笔成文章,狂狷无畏风骨坚。晴空霹雳,铮铮傲骨折摧,士人受辱,忠诚罹难,骨抛明水无着,白沙荒冢何惨惨。”
“英年恸早殇,劳役饥饿,无辜受惩罚,‘三字‘罪名不须活。亲人断肠,声声血泪呼唤,魂兮有知,梦里应归,子媳孙儿绕身,天伦共享亦融融。”
读吧挽联,刘夫人哭着喊道:“宝印,宝印,我们在和你说话,你听见了吗,听见了吗?”
刘夫人把用宣纸写就的挽联投向火中,火舌立即吞没了它。她觉得丈夫就在身边,他在仔细地听念挽联,字字句句都听得真切,他也听到了她的哭喊,在火舌的呼呼作响中,他仿佛回应着什么。
刘宝印的大哥念了副短联:“千古奇冤莫须有;百代忠魂归去来。”念完,投向正在燃烧的火堆。
刘夫人填好的《水调歌头》拿出来念时,刘夫人哭倒在地,无法念下去。她填就的词,倾吐了她大半生的苦衷,语短情长,字字血,声声泪。我的亲人,我想要说给你听的,又岂止是一首词里所能包容得下的。让我把积蓄在心窝里的话都说给你听,长眠在黄泉之下的你还会沉默不语吗?
刘夫人哭着把这首只能由她来念的《水调歌头》念下去:
泣血何人知,肠断有谁怜!茫茫瀚海无语,与我共悲伤。
冤未平人已去,此情痛煞凄绝,惊破戈壁天!同蹈苦和难,
良人不回还。声喑噎,心破碎,恨绵绵。沧桑巨变,
万般痛楚未稍减。血泪往昔忍顾,金塔一别二载,
尸骨未能见,荒冢无觅处,长哭问苍天!
刘宝印的弟弟涕泪滂沱。他用手捶打自己的膝头,一下又一下。他哭声说道:“宝印二哥,今天我们来祭奠你,你就把亲人见了。祝你早生天堂!”
祭奠终了,刘夫人晚上为亡夫守灵。
风凄凄,夜沉沉,刘夫人思念着夫妻的恩爱,思考着丈夫的冤情,不觉神思困倦。忽然,供桌下卷出一股旋风,把蜡烛险些吹灭。刘夫人急忙睁开眼看时,只见一个和尚站在他的面前,喊了声:“娇娇!”她仔细一看,这不正是她魂牵梦绕的亲人么?她大喊一声:“宝印,你让我想得好苦啊!”扑上前去,夫妻俩紧紧拥抱在一起。刘夫人哭着问:“你一向在哪里?让我找得好苦啊!”刘宝印回答道:“我已经被佛祖超度在西天极乐世界,做了讲经坛的侍者。今天,感知全家祭奠我,特来和你见上一面。”
刘夫人道:“是谁害的你?是怎样害得你当了和尚?你快给我说说啊!你儿子长大,我好告诉他,让他给你报仇!”说罢,又哭。
刘宝印**妻子的头发,说道:“贤妻切莫过于悲伤,不要再问这些了,此乃命该如此。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’,儿子**后,莫要他为父报仇,冤冤相报何时了啊!要让他为建设**社会做出贡献。切记,切记。”
刘夫人泪眼望着丈夫,好像不明白丈夫说的话。
刘宝印又开口了:“佛祖驾下的净坛使者已经下凡拯救和尚、尼姑,兰州府和朝廷很快就要赦免和尚、尼姑,重修寺庙,再塑佛祖金身。你要用心教育儿子,他必将成为栋梁之才,为国家民族献身。咱俩后会有期。请你多多保重。”说罢,挣脱拥抱,转身离去。
刘夫人高喊:“夫君慢行,我还有话说。”全力向丈夫扑去,跌了一跤,撒然警觉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听谯楼更鼓,正好三更。
刘夫人怔怔地想着梦中情景。她不理解丈夫说的不让儿子报仇的话。丈夫,以及和丈夫一样冤死的和尚、尼姑和假和尚秃子的冤仇就此了结了么?长眠在牢城营里的2000多个死难者,他们躁动不安的灵魂真的就安息了吗?他们生前都是心地善良的僧尼,他们吃斋念佛,济困扶危,劝人行善,普度众生。他们之中,有许多德高望重的高僧,这些高僧具有敏锐的思维、超常的智力,在他们永远地沉默以前,如果有谁能够把他们各自活跃丰富的思维如实地记载下来,把他们各自不同的情感遭际、肉体痛楚也如实地记载下来,将在彪炳千秋的史诗中增添光辉的一页。
这些被害的人,都是社会的精英。这些虐杀社会精英、毁灭文明智慧的恶徒们,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么!
这些精英们被无情地虐杀了,他们的肉体“钻了沙包”,但是,任何专制暴力也无法虐杀他们的灵魂。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思想犹如绿草,有衰败的时候,任人践踏,不值一文。然而,到了莺飞草长的季节,衰草中冒出的绿芽生命力更强大。沉默了的灵魂的梦浸润在绿色里,是埋葬不了的!
刘夫人又想到了丈夫。丈夫已经被佛祖超度,进入了西天极乐世界。这使她悲痛欲绝的滴血的心略感欣慰。啊!佛祖,您大慈大悲、赏罚分明啊!
欲知后事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